想念我认识的李琛
2022-05-06 23:2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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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念我认识的李琛

陈九

叫李琛的人很多,有男有女,我知道的就有外交官李琛,科学家李琛,公司老总李琛,还有个演员也叫这个名字。今天说的这个李琛是我当年的战友,我们彼此失联多年,但岁月如波冲不垮我想念他的习惯。思念是一道人性堤坝,拦住好的放走坏的,沉淀下来的心境才会清澈,玲珑剔透。

经验显示,经常想什么人不是简单的事。较多的是男想女女想男,男女关系是本性,也是人际交往的基础。我常想那些与我有过交集的女性,从幼儿园一路下来,不多不少刚刚好,撑起我的情感空间。比如小学的于老师,那天班里又有人骂我拖油瓶,我最恨别人拿我父母离异说事,忍无可忍,抄起板凳就一下子。结果他开瓢流血,我被押进保卫科,非要家长接人。于老师听说后赶过来,说我就是孩子家长,把他交给我吧。她把我领到她家,我们住在同一个大院里,给我下挂面卧鸡蛋。于老师不说打人的事,一字不提。直到看我吃完面,吃饱了?吃饱了。那就回家吧。后来我对她一直有母子情怀,长大后尽管来往不多,但总有想报答她的冲动。想报答是一种美好感觉,可以抵消坏心眼,升华为对所有人的善意。

李琛是男生,男生想男生只要不是那种,更显弥足珍贵。男性本质上是生物竞争者,这是深埋于潜意识的原始符号。所以男生间的美好情感超然于本性之上,像点亮灵魂的烛火,映出人际关系的无穷魅力。我想李琛时就有这种感动,晶莹无暇的思念,我会触景生情蹦出他的名字,说起当年在一起的经历,那时的青春萌动和共同分享的动荡时光。

在小说《母猪沙赫》中我提到当年开着坦克赶集的“壮举”,李琛就是那辆坦克的炮手,我们正是从那时相遇相识,成为越来越贴心的朋友。当时我们铁道兵十八团修理连驻在河北省玉田县,李琛所在的装甲三团也在玉田县。我在南关,他在麻山寺,相距十来里路。按说相距十来里认识并不容易,可那天他那辆五九式坦克恰恰在我们连门口趴窝了,我还纳闷怎么大门口停着辆坦克,便上前询问,我说哥几个,怎么把坦克停这了,是准备解放白宫啊还是克里姆林宫?话音未落只听那人问我,兄弟,你北京的吧?没错,你也是?我住和平里,你呢?我住海淀。这个跟我搭话的正是李琛。接着他把车坏的情况向我介绍,初步判断是油压助力器的油缸出了问题,能借你们连电话用用吗?

想借电话?
没错
知道我干嘛的吗?
干嘛的?

我冷不丁发问让李琛一脸茫然。我连忙告诉他我们是修理连,专修各种动力机械,汽油机柴油机和传动系统,你这不撞我枪口上了吗?听到这句李琛什么也没说,上来一把抱住我,我叫李琛你叫什么?我是陈九,就叫我小陈吧。于是便上演了《母猪沙赫》开场的一幕,车修好后开着坦克去赶集,坦克发动机燃烧的不是汽油柴油,而是两个赏心悦目的小伙子的激越情怀。

我在县城南,君在县城北,从此我与李琛开始了频繁互动。我们相约逢集见面,那时京东一带逢一逢六开集市,县城主要街道两侧摆满各式摊位,鳞次栉比漫若长河,过节似的喜气洋洋。后来看到《清明上河图》,玉田的集市就是一幅“上河图”。“上河”怎么讲?我以为就是“清明那天上河边赶集”,简称“清明上河图”。请注意这个“图”字,沾“图”都是好事,《千里江山图》,《富春山居图》,均为赞美之意。那为何要赞美赶集呢?赶集是三分赶货七分赶人,男人女人老人少人,人就是社会,就是生活,不赶集就没有宝马香车人约黄昏,就没有诗情画意了。比如我和李琛,每次赶集都到县城最大的理发店转转,不为理发,就想看看那个长辫子理发员。她两条辫子又粗又亮,是什么样的土壤什么样的肾水,滋养出如此完美的辫子呢,看了又看想不通。

我们总在县图书馆门前碰头。这是我的小秘密,相遇的欣喜让我迫不及待与李琛分享。图书馆的管理员小李是我朋友,他经常把当时的禁书,即东西方经典文学著作,暗地借给我。这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是犯忌的事,抓住要挨处分的。即便如此我还是情不自禁把刚刚借到的那本《九三年》递给李琛,看过这本书吗?没想到他惊喜得小声欢呼起来,《九三年》,雨果名著,你怎么弄到手的小陈?就这一下子,友谊的小船穿过“三观”险境,进入莫逆佳界,偷偷阅读名著成为我们交往的重要内容。青春最怕一个偷字,偷的本质是叛逆,青春的本质也是叛逆,两者交汇叠加,刺激出来的能量和高潮感是上瘾的,西门庆偷潘金莲停不下来,格瓦拉偷着闹革命停不下来,我们偷偷读书也停不下来,以“偷”的名义步入青春启蒙与心灵成长,每个人经历中大概都有类似的秘密,好青春是偷出来的。

那段时间我们阅读了大量经典作品。有人说司汤达的《红与黑》里有很多淫乱内容,找半天也没找着。我俩还讨论,你看到了?没有,你呢?我也没有。不是说俄国王子交给于连写情书的模本吗,没发现呀?会不会出版社删了?要么司汤达忘写了?真没劲,明明说有又没有,这不拿读者的虔诚开玩笑吗?说到虔诚我们是真虔诚,除读书之外还做笔记,交流读书体会。我和李琛同在玉田县,仍会通过书信方式分享思想情感,有些感觉不写不足以表达,写出来才尽兴。现在的人爱用视频语音交往,情感没凝结就蒸发了,所以留不下来。我至今还保存着当年李琛给我的信件,搬再多次家也舍不得丢掉,它印证着我们的纯情岁月,没有那时就没有今天,生命像开公司,第一桶金是我们共同攒下的。

1976年我和李琛从部队复员回京。尽管当时还没恢复高考,但松动的时局让我们开始焦虑,补上丢失多年的文化课已迫在眉睫。那天战友聚会,李琛说他准备把中学课本拿出来复习,有参加的吗?我举手,又放下了。我的犹豫是,李琛长我三岁,起点肯定比我高,跟他一块会不会拖累他?李琛看出我的顾虑,说小陈我可以边复习边教你,但有个条件,先定好课程表,只要你错过一堂课就前功尽弃,合作到此为止,你干不干?说真的我颇感诧异,没见过李琛如此严厉,我盯着他,他也一动不动盯着我,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你干不干?
我干!
想好了?
想好了!

后来才意识到,李琛逼出的这句“我干”,竟成为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决定之一,它让我意识到自身潜能并因此而自信,这对成长来说是决定性的。普鲁米修斯盗天火为希腊文明找到突破口。就个人而言,自信就是天火,是值得付出任何代价的品质。从那天起李琛一改战友温情,以严师的面目出现在我面前。他不做解释也没有缓冲,咣一下“兵临城下”,以实力地位对我说话。第一次数学测试时,当发现我只有小学四年级水平,只会做小数点乘法,他失望得破口而出,你怎么这么笨那,早知这样就不教你了!他嗓门很大,以至他母亲忍不住责备他,你怎么这样对小陈说话,你怎能这样呢?我平静地对他母亲说,阿姨您忙您的,我俩的事谁都别管,只要不见血谁也别进来,见血也别进来。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清晰而强烈,只要能补短板,什么罪我都愿意受。

最极端的是一次下大雨,我穿着雨衣骑车看不清路。我骑得飞快,欲从眼前两辆汽车之间穿过去。没想到那两辆车是前车拖后车,中间有钢丝绳连着,我全速向那条看不见的钢丝绳冲去,人一下被弹到空中,摔在十几米外的马路上,完全失去知觉。醒来时看到人们围着我,我车呢?他们把车推过来,前轮已经扭曲。我浑身是伤到处流血,幸好骨头没事。我推着车在雨中一瘸一拐步行数里,坚持到李琛家上课。进门时他母亲流着泪为我处理伤口涂红药水。李琛说,快点吧,赶紧过来上课。那天结束后我又推车走回家,到家已是凌晨,天放晴了。

1977年第一次高考李琛考上工业学院机械系,我则差三分未达录取线。有趣的是,什么都没改变,在严厉的老师与死磕的学生间无须解释没有缓冲,我照例到李琛家上课。本来我想问他,上了大学还有时间教我吗?当时我学到对数,还有解析几何没学,这都是必考内容。可那天李琛突然对我说,课程增加一小时,否则赶不上下次高考。他不是跟我商量,是说了算,句号那种。

七八届高考比七七届只晚半年。半年里除了数学还要复习其他科目,白天仍要上班,大把大把掉头发,考期将至我几近崩溃。考数学的头天晚上我突然天地玄惶,感到自己不行了,起点这么低考什么考,这不是我该做的事,搞好本职工作当一名工匠不好吗,不行不行不行,明天不去考试了,不去不去不去了。我对母亲嚷道,不要让明早的太阳将我唤起,能走入极至同样也是奇迹,把心变成一块化石一首歌曲,一部不再发动的,发动机。您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伴着母亲的哭泣,就在这时,我一点没胡说,李琛竟敲门走进来。他板着的脸让我一下静下来。我突然查觉,难道从一开始他对我改变态度,端起一副严师面孔全是故意的?当混乱突发,制止混乱的最佳方式分明不是智慧而是威严,只有从习惯性暗示中才能找到力挽狂澜的良方。接下来更觉讶异,李琛一改往日严厉,他扶着我的肩膀说,你怎么了小陈,坐下来,呼气,吸气,呼气,吸气,你知道明天去干嘛吗?去考数学。不对,你明天在一个教室里做我给你留的作业,我的作业要做吗?要做。那就好,来吧,咱们选几道题试试,看你准备得怎样?说着他翻开随身带来的一本小册子,书名好像是《西城区数学教师试题汇编》,完全随机地选了三道题,一道几何证明题,一道对数题,一道三角题,我的情绪被渐渐导入日常模式,像在他家上课一样,可以犯错,然后纠正,可以提问,然后回答,不一会儿就把三道题做完了。这时天色已晚,夏日晚霞拉起浓浓的长云,在天角挥舞着。回去吧小陈,别送了,明天我来查作业。说罢李琛转身而去。

奇妙的是,

第二天走进数学考场我浑身都在颤抖,兜里的几支笔相互碰撞,发出哒哒哒的响声,发电报似的。手中的考卷像一张白纸,什么都看不见。我呼气吸气,呼气吸气,尽量让自己从梦中醒来。当我仔细查看考卷,异样的感觉不由而升,怎么会这样?再看一遍,又看一遍,发现昨晚李琛选的三道题,竟有两道在考卷上,一道几何证明题,一道对数题,一字不差,还都是二十分的大题。昨晚记忆犹新,像刚刚发生过,或许长夜从未降临过,李琛和母亲就在窗外,只不过换个房间而已。我无暇多想,嘁哩喀喳先把这两道题做完,那道几何证明题的格式我写得华丽工整,诗歌式的,足以显露从容不迫的心境。这样一来江山笃定,中原拿下了还怕什么?接下来的答题行云流水,圆舞曲节奏,会做的都做了,做完的都对了。

不久我考入人大工经系,数学77分,对提升总分起到独木千钧的作用。不过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而是,而是李琛并没像说的那样查我作业。他很少提到这次考试,即便提到也不太在意细节。当我说起押对的两道大题,他只是轻描淡写一带而过,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考分还没下来时,我紧张得有点神经质,隔壁老王说我这道题答错了,隔壁老王又说我那道题漏答了。李琛面孔躺平,不多言多语。他说的最多一句就是,小陈,你考上了。我考上了?你考上了。

上大学对那时的我们是一次“死里逃生”。像沙漠清泉久旱甘霖,既成全了卑微者的梦想,也催生着幸运儿的热望。那是一场掘地三尺的腾挪,伴着巨大的启动张力,每个人都跃跃欲试竞相起舞。李琛学工,我学经济,我们在各自的平台上耕耘梦想,渐渐说着新的术语,关注新的命题,跻身于新的朋友圈。特别是毕业后我赴美留学,一别家山十万里,似水流年,蓦然回首,才发现遗失了太多太多暖心的关联,包括李琛,已经太久没消息了。然而漂泊的孤独与恭卑,让我更加怀念老朋友,那些帮助过我的人,回忆被岁月压缩的滴滴浓稠,情不自禁。

李琛从未说过我们的课堂结束了,照理我应该继续打卡才对。定好的课程表是周一周四晚七点开始,今天恰好周四,李琛,你在哪?


2021年9月23日于上海隔离酒店

注:李琛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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