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一号的灿烂日子
2020-09-16 02:49:15
  • 0
  • 0
  • 1
铁一号的灿烂日子

陈九

有部电影叫《阳光灿烂的日子》,夏雨和宁静饰男女主角,整个场景全部在号称“民-国-大-院”的铁一号拍摄的。“铁一号”是铁狮子胡同一号的简称,即今天北京东四十条,张自忠路三号那个大院子,我从小在那儿长大。

铁一号最早是贝勒王府,清末重建成为大清陆海军部,民-国-初年又是段祺瑞执政府,历经沧桑。1926年西方列强搞“八国通牒”,迫使段祺瑞政府撤除大沽口炮台等海防设施。不料激-发民-变,数千民众聚集在铁一号门前示-威-游行,李大钊,陈乔年发表激情演说,号召共抵外辱。后警察开枪,死伤者竟达数百之多,史称“三一八惨案”。此前还有一历史瞬间值得提及,据载,孙中山1924年北上“再造共和”时,就住在与铁一号数步之遥的顾维钧宅邸。孙先生数次由顾府徒步来铁一号,应约在段祺瑞办公室商议共和大计。然而段祺瑞故意爽约,孙段终未谋面。不久孙中山病逝于顾府,痛失历史良机。

我小时候铁一号是中国人民大学校址,也是我们从托儿所,幼儿园,到小学的童年乐园,一草一木都留下我们天籁般的笑声。当年段祺瑞办公室所在地的钟楼有一哥特式塔尖,顶部有旗杆入云,飘扬着旗帜。我们几个号称最调皮的孩子,非非,凡凡,方方,大江,还有邱小刚,常躲过管理员的目光,偷偷爬上塔顶,眺望景山,万寿山,玉泉山的风光。那时空气是透明的,佛香阁上人影的蠕动都能感觉到,目穷千里荡气回肠,宽阔的胸怀必来自宽阔的视野。那年中国自制的第一盏钠灯,也叫小太阳,安置在景山的万春亭,每晚向京城照耀。我们在钟楼顶看得一清二楚,边看还边作诗,方方喜欢穷酸,动不动冒几句诗,只听他说,“前边是人造小太阳,后面是万盏电灯光”,说到这儿卡壳了,没下句了。大家马上取笑他,你说的什么呀,万盏电灯光后面呢,臭显什么呀你?

往往在我们得意之时,只听有人高喊,“麻雷子来了”!大家呼啦一下争先恐后往楼下跑。麻雷子是学校后勤的管理员,专和我们小孩对着干,我们爬钟楼他不让,我们小花园摘柿子他也不让,反正什么都不让,而且他长得很难看,方头大耳,两道眉毛拧在中间,看着就像“麻雷子”。据说他是抗-战-老兵,因为不识字当不了官,一直在后勤部门做工友。我们很怕他,他认识我们父母,动不动就告“黑状”,他抓我们的惯用语是“你个小兔仔子,我认识你爸,你不谁谁谁儿子吗,等着回家挨揍吧”。吓得我们四处逃散,躲进钟楼底下的地窨子跟他捉迷藏。有人说地窨子里有水牢,是当年日本宪兵司令部设的,我们转遍了也没找到。

人民大学当时正处黄金时期。任何一趟进北京的列车,一过丰台就开始播送关于北京的配音介绍,其中必有一句,“北京还是我国的文化教育中心,新型-的中国人民大学就坐落在首都北京”。那时铁一号里人才济济,比如文学家唐弢,冯其庸,何洛,新闻学家安岗,罗列,方汉奇,历史学家何干之,胡华,尚钺,还有哲学家王方名,清史专家戴逸,汉语专家箫枫,芦狄等等,不胜枚举。那一代学人除了学问好还有个突出特点,就是俊男美女,有一个算一个,男的风度翩翩,女的风韵夺人,把这个院子装点得赏心悦目星光灿烂,让你觉得当年旅英建筑师沈琪设计的这座兼具哥特式和巴洛克式风格的建筑群,不只为司令部或执政府,更为等候这一代精-英的到来,他们用祥和的人气取代了这座建筑物的历史戾气,所以铁一号不光是“民-国大院”,也是“人大大院”,人气就是人大之气。

小时候虽然能觉出父母一辈的优秀,但没想到会这么短暂,他们的老去带走的不光是自己的步履,更是一代人的光荣与梦想。而我们只知道贪玩,充分享受铁一号花园般的环境,却不知高墙之外的世事沉浮。有一年流行养蚕,每家孩子都在养,就像今天流行抖音一样。养蚕需要桑叶,院里的桑树不过四五株,又高又大竹竿很难够到,这下就显出我们的优势了。我们能用弹弓将桑叶打下来,胡华的儿子胡刚,他弹弓射得极准,专打桑叶根部,一下来就是一串,搞得家家户户都找我们要桑叶,好好得意了一把。不过你肯定猜不到谁帮我们做的弹弓?做弹弓需要十号铅丝和足够的手劲,这对七八岁的孩子并不容易。当时帮我们做弹弓的正是我楼下的邻居,今天人民大学历史系的著名教授杜文凯叔叔。他做的弹弓不仅瞄得准,还充满艺术感,像五线谱上的音乐符号,至今难忘。

周六晚上在灯光球场看电影是我们的最爱。每次都匆忙胡撸几口晚饭,搬着马扎去操场占位。为占位发生争吵是家常便饭,马扎凳子没那么多,想多占位子只得用砖头瓦片。可别的孩子来了说砖头不算,必须马扎凳子,这就差不多快打起来了。幸亏有麻雷子,有小孩扎堆儿的地方就有他,让我们少打多少架,有些家长吓唬孩子就说,再不听话叫麻雷子了,我妈就说过,她和麻雷子很熟,麻雷子家孩子多口粮不够吃,我妈每个月都省下粮票送给他,所以她的话我不敢不信。有一次演苏联电影《夏伯阳》,夏伯阳是红军将领,在围剿白匪的战斗中落水牺牲。影片中有个镜头是红军轰击白匪阵地,把整个山头炸翻了。我和非非说那是重型山炮,可唐弢的儿子唐问苏非说是小型导弹,那可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导弹二字我们还似懂非懂,只好听他的,他从小博闻强记,随他爹。

在铁一号我们还赶上几年的自-然-灾-害。雨下得那个大哟,再也没见过那么大的雨。我家窗户对着方汉奇家窗户,也就几十米,他女儿方莺是我小学同学,我们有时会对着窗户打招呼。可雨下得太大根本看不见她家窗户,只有白茫茫一片,像道幕布挡住我们。后来学校号召种地,把每寸空地利用起来种吃的。后勤有个吴科长,教大家种玉米,向日葵,还有蓖麻,说蓖麻籽油可以做飞机润滑剂。当时铁一号到处是玉米,遍地种蔬菜,人们想方设法搞吃的,比如抓蚂蚱,那年院子里四处飞舞着蚂蚱。我和邱小刚,非非,举着鞋盒子四处抓,很快就抓满一大盒。清史所的潘喆叔叔用一只大锅,先把蚂蚱用盐水腌一下,再放到饼铛上烤至焦黄,味道又香又脆,有肉味,真的有肉味,像吃螃蟹。

我们的童年是幸福的,因为有铁一号,这里每个角落都留下我们儿时的笑语和成长的秘密。小娟要我帮她摘水池里的莲蓬,我说麻雷子会抓呀,她就哭起来。没办法,结果莲蓬没摘到我自己掉进水里,把一池锦鲤吓得惊艳。幸好夏季中午都在午睡,除了我俩小花园里空无一人。在灰十一楼顶我们发现过一捆崭新的纸币,上面印有天坛图案,听说是前-朝遗物不敢带回家,趁黄昏,埋在小花园的柿子树下,还特意做好标志,今天还在吗?这个灰十一楼所在的铁一号东区文-革-中割让给其他单位,他们筑墙加岗搞一院-两-制,把我们的童年活活切去一块,麻雷子的办公室就在灰十一楼,楼都被占了那麻雷子呢?我好想他。

长大很慢,老去很快。怎么突然想到铁一号呢?其实看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时我已感到铁一号的陈旧,看到最后都沉默了,就像看镜子里的自己一天天老去而沉默一样。“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这话反过来说同样有效。如果此刻我真出现在铁一号面前,她会认得我吗?或者说,即便认得,她还有原来的心气儿陪伴我,拥抱我,抚摸我吗?

我自己呢?


2020年6月3日纽约随波斋

 
最新文章
相关阅读